楔子

自从朱迪离开后，我就重复做着一个噩梦。

梦境是那样的真实。朱迪和夏薇坐在公交车的后排对我安静地笑，我大喊着停车车却越开越快，我跟在车后边狂奔，直到气喘吁吁地醒过来。

外面黑得看不见一颗星星，我下床灌了一杯凉水，凉气从肚子里向全身蔓延，令我冷得发抖。我突然就想起了离开时的那个电话，朱迪在电话里说，“齐遥，不要再回来，我怕一看到你就会忍不住地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揉了揉眼睛，手机上显示凌晨三点，我睡意全无地翻开QQ空间，里面没有朱迪地任何记录，我松了一口气。可就在我庆幸的时候夏薇的电话就打来了。

夏薇说她和朱迪要结婚了。

要结婚了？

我的手一抖，手机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眼泪汹涌地坠落下来。

朱迪，过去了这么久，我该祝福你的，对吧？

1

遇见朱迪是在一个兵荒马乱的黄昏，那时夕阳是一片金黄。

学校对面新开了一家烧烤，生意很好，我和好姐妹夏薇为了少走几步路就决定翻墙出去。

在围墙下观察周围没人我们便开始行动，可我刚刚上了墙，忽然一块转头松动，我便整个人都掉了下去，好在围墙不高，我并没有大碍，可趴在草地上的样子还是非常难堪的。

夏薇望着趴在她脚下的我，笑得前俯后仰，我瞪她她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爆笑声。

我只感觉脸上瞬间就火辣辣地烫，僵硬地站起来，在金黄的夕阳下我看清了不远处狂笑的几个人。

我第一眼就把目光锁定在了朱迪身上，因为就他笑得最张狂。

那天朱迪穿着白色衬衫，浅蓝色的牛仔裤，高个子，白皮肤，在几个男生中间鹤立鸡群地突出。

其他几个男生都已经收敛了只捂着嘴闷闷地笑，只有朱迪双手捂着肚子，笑得像是快要不行的样子。

我窘迫至极，愤怒地抄起一块石子朝朱迪砸了过去，正中在他的小腿上。朱迪吃痛，皱着脸哀嚎一声。我顿时心情大好，在一阵更大的爆笑声中拽着夏薇跑掉了。

傍晚的风吹起鬓角的发梢，带着很好闻的味道。

我和夏薇坐在马路边的小摊上，一手拿着烤串，一手拿着芬达汽水，夏薇吃地满嘴辣油还冲我暧昧地眨眼，“齐遥你不错嘛，桃花朵朵开呀，那个男生长得……啧啧……不错哦。”

我随手拿起一根烤串塞到夏薇油光光的嘴里，“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那个时候我对朱迪的印象仅限于长得不错还有点小嚣张。

夏薇注定安静不了几分钟，在我打开芬达汽水的盖子的时候，她突然撞了我一下，冒着气泡的液体喷了我一脸。

我瞪她，她却一点都不觉得歉意，反而继续撞我，一边撞一边指着某个方位朝我嚷嚷，“哎，齐遥你看那个不就是刚刚让你打了的那个男生吗？我就说嘛，他肯定是看上你了。”

我严重怀疑夏薇的眼神，因为我回过头只看到了朱迪领着一群男生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这桌走过来，这特么跟看上能扯上什么关系！

路边吃东西的姑娘们和夏薇一样眼神不好，她们都停下来，傻傻地盯着朱迪看。

朱迪径直走到我面前。距离很近，我甚至能看到他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

那一刻，我数不清心里有多少个复杂的想法都涌了上来，我只能举起芬达瓶子狂灌，以此来掩饰尴尬。

朱迪哼笑了一声，拖过隔壁的凳子大摇大摆地坐在我旁边。

他唤我丫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得发音好奇怪像极了鸭头，就是这个古怪的发音让我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两年前，我以为那些悲伤的记忆我已经忘了，却不料一经提起伤痛还是会覆水难收。

我遇到于良的时候还只是初中生，那会刚刚流行腾讯QQ，我每天兴致勃勃地挂着找人聊天，于良就是在那个时候加的我。

于良的验证消息很特殊，他说，“鸭头你好吗？”

我点了同意，那个企鹅头像很快就发来了消息，还是，“鸭头。”

我还傻傻地认为是不是有什么寓意或是美好的传说，不过他的答案却让我心陡然凉了一片，他说是输入法默认的，他只是懒得改。

我对这个人的好感立刻下降了好几个百分点。

2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陌生人，却没有想到他会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第一次见到于良是在学校门口的香樟树下，他蹲着抚摸着一只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的米色卫衣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他拦下我，“同学，你认识这只猫的主人吗？”

我实话实说，“没有。”

他很失望地低下了头，“那就让我带回家好了。”

然后他就娴熟地把猫抱在了怀里，对我微微一笑就转身走了，直到他的白色卫衣消失在一片绿荫里，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男生好奇怪。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意外，谁的人生没有一次意外呢，但这若真是一次意外那我也不会是今天这样。

再次见到穿米色卫衣的于良是在炎热的夏季，学校那棵繁茂的栀子树正值花期，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开得正好。

于良就站在树下，脚边散落着一些栀子花花瓣，风一吹，香气弥漫。

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闪着光，他唤我丫头听起来像极了鸭头，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就感叹命运的神奇。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的普通话超好，其实那只猫根本就是他家的，但他为了接近我编造了两个美丽的谎言。

于良就是一个看起来善良内里却是一个说谎不打草稿的骗子，而朱迪就是一个加强版的骗子。

我一直以为我出丑被朱迪嘲笑那次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跟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却笑得跟个大脸猴似的。

在朱迪支离破碎地叙述下我总算想起他说的那个第一次见面，不过当时以为他是神经病就给忘了。

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我当时特别想看一部电影又没钱买电影票，只好去网吧看了。

正看到兴头上不知道是谁一直在我身后来来回回，但我当时被电影吸引，连回头的空档都没有。

大概有五六回了，朱迪突然扯了扯我的衣服，我被吓了一跳。

回头就看到了高个子白皮肤的朱迪，他穿着连帽的白色卫衣，上面印着一只滑稽的机器猫。

“嗨，同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朱迪对我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说了不需要他却还不肯罢休地指着我的电脑说，“我看你网速有点慢啊，视频有点卡吧？”

我不想再搭理他，重新戴上耳机，这时屏幕却黑了下来——提示余额不足。

电影刚好演到高潮就戛然而止，我气急败坏地推开了椅子，明知道余额不足跟朱迪没有关系还是瞪了他一眼。

后来朱迪才告诉我，那时候只是和朋友打赌，说他的美貌保证回头率百分之百，结果我这只呆头鹅怎么都不回头看他一眼。

我撇撇嘴，“朱迪，你就别自恋了。”

夏薇突然拍桌子吓了我一跳，她朝我们吼，“齐遥朱迪，你们能不能别吵了，吃个饭都不安生。”

那天朱迪带着一大群男生并没有打我们，但是从那天起他就彻底地破坏了我和夏薇的二人世界。

夏薇不止一次说朱迪喜欢我，但我从来都不敢相信，即使他频繁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我们班篮球比赛胜出的那一天，夏薇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今天朱迪肯定会跟我表白。

她这么说的根据是比赛胜出那一日全班庆祝，球员要将自己宝贝的东西随便送给班上的一个女生作为纪念，也不知道这奇葩的庆祝方式是谁提出来的。

我和夏薇去参加庆祝会的时候，教室里一片灯火辉煌，音乐声震耳欲聋，门前挂满了气球和彩灯。

我站在教室里突然就想起看过的一篇小说，大概也是这样的场景，说的是男生送给了女生一个气球，一个蓝色的气球。

我盯着屋顶的那个蓝色气球看了很久，朱迪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气球，“你喜欢那个蓝色的气球？”

我赶紧摇头，蓝色气球很漂亮，但是我却十分害怕朱迪会把它送给我，因为我会联想到那个故事的结局。

朱迪笑得很不怀好意，“你不适合蓝色气球那么梦幻的东西。”

我刚要转身就看到朱迪从墙上拽下了一条彩带，他个子那么高，拽彩带的动作让我一下子有种他在为我摘星星的错觉。

他将彩带绑在我的头发上，动作认真而虔诚，我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和他的呼吸频率，脸不由得烫了起来。

朱迪说我很适合这样的彩带，看上去很好看，我知道他在忽悠我但我还是有种很温暖很温暖的感觉。

我装作很不满地扯下发上的彩带，狠狠地瞪着朱迪，在夏薇灼灼的目光中逃也似的跑到了里边，那里的灯光很暗，我想朱迪看不到我脸上的红晕。

其实，朱迪，你知道吗？那条彩带我一直留着，我想它之于我就像蓝色气球之于苏夏，或许我不该这样比喻，不该如此预言我们的结局。

那天的纪念礼物很多人翘首以盼，但是不包括我，因为此时我的世界一片兵荒马乱。

过了一会，朱迪靠近我几步，把那件印着机器猫的卫衣扔给我，以扔垃圾的姿态，他说，“反正要送礼物，不如就给你好了，其他的东西我舍不得，正好这件衣服也不打算要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在我懵懂地接过卫衣的时候他又小声补充，“齐遥，不过，机器猫会帮你实现愿望哦，所以你要好好待它啊。”

直到聚会结束，人群散去，夏薇还在嘀咕，“齐遥，真奇怪哎，朱迪怎么没有送东西呢？”

我不说话，夏薇突然转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他是不是私底下给你了？”

3

夏薇还是坚持朱迪喜欢我，其实我也有点相信了，但是朱迪只是送给我一根彩带还有他穿过的卫衣，那之后便没有其他表示。

我们走出教室的时候夏薇终于停止了碎碎念，她大吼了一声，因为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朱迪，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插进口袋里，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温柔，差点让我误认为我和他是热恋的情侣。

夏薇发现了朱迪，跟猴子一样跑过去，“朱迪你给齐遥送伞啊？”

朱迪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只是碰巧看到。”

我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朱迪就把伞扔给了我，自己冲进了雨里，似乎早料到我会拒绝似的。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朱迪消失在雨里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悸动。

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和夏薇一路无话，上楼梯的时候她扬了扬手里的伞甩地我一脸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齐遥，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是你用什么都换不回来的，那时候你才会觉得面子这种东西真是微不足道。”

这是我听过夏薇说的最文艺最有哲理的一句话。

但是她不知道这世间的感情总会有各种阻碍，并不是每一种都可以凭着勇气去战胜，不可战胜的那一种他的名字就叫做命运。

那晚我第一次很夏薇说起于良，说起我和于良的结局。

遇到于良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种距离是危险的，但是那种即使全世界都毁灭也不想离开的飞蛾扑火一样的心情让我觉得人真的可以战胜命运。

我听说过一句话，说人的一声总要为一个人勇敢一次，所以我才敢在于良夸我可爱揉我头发叫我鸭头的时候勇敢地看着他，才有勇气接过他在我不开心的时候递给我的一根彩虹颜色的棒棒糖。

可是，朱迪，我今天能在这里与你相遇，你就应该能猜到结局了吧？

于良将我送到公交站俯下身子理了理我的衣领，我坐在公交上看着他站在站台上朝我挥手，直到那个影子随着路边的香樟树飞快倒退再也看不到。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一个人坐在公交上流眼泪，但是并不后悔分开，因为那时我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

先天性心脏病，我不知道哪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纯白色的房间，于良说这是天使的房间，但是他没告诉我天使也会死。

手术室里很忙碌，我兴奋地闭上眼睛，想着等醒来我就可以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下去，我就可以拥有那样美好的爱情。

我醒来的那天外面的栀子花开得正好，空气里飘着很好闻的香气，医生不肯告诉我心脏的捐献者是谁，只是一个劲地惋惜那么好的小伙子有什么想不开好端端的非要往车上撞。

我跌跌撞撞地跑去于良家里找他的时候，那里一片凄惨的哭声，是于良出车祸死了，他的心脏此刻正在我胸膛里鲜活地跳动。

这样的剧情肥皂剧里演过很多遍，可是那都不是我所以我才会麻木的笑，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明白那种切肤之痛。

那天我蹲在地上哭了好久好久，哭到声音嘶哑天昏地暗，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这颗健康的心脏。

或许我该感谢他赋予我新生，但是我恨他，恨他让我以后的每次心痛分不清到底是他在痛还是我在痛。

后来我转学了，去了有朱迪地这个城市，但是每晚都会梦到于良，他的血流了一地，像火红的蔷薇刺得我疼痛难忍。

朱迪，你看，这就是命运，它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无论你逃到哪里都躲不过，但是不逃又觉得怎么都不甘心。

可是你和夏薇都不懂，我跟她说完这个故事她一点都不理解，她说，“齐遥，如果不说你会后悔的，即使真是像你所说的命运，你也会为曾经有过的美好而感觉满足的。”

这是我听过的夏薇说的第二句又优美又有哲理的话，所以我才会想要见你一面将这个故事告诉你。

我约你在学校的小树林见面，你还开玩笑说是不是想打你什么歪主意，但是你见到我之后就笑不出来了。

你紧张地蹲在我旁边抬起我的头，看到我满脸的眼泪你就慌了，边胡乱地给我擦眼泪边说，“齐遥，你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跟我说。”

我说，“朱迪，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走对吗？”

你将我的头按到你肩膀上，用很温柔的语调说不会。

我笑着点头，眼泪浸湿了你的白衬衫，“朱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看似很短，我却跟你讲了很久很久，然后你的沉默比我更久，你一开口声音低得怕人。

你望着我，脸色有些白，嘴唇甚至有些颤抖，你说你有一个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两年前才找到他，还没来得及跟他相认就天人两隔，那个时候你在另一个城市连他的葬礼都没赶上。

你说那个来不及相认的弟弟叫于良，两年前死于车祸。

你将头埋在膝间，我耳朵嗡嗡地响，仿佛世界轰然倒塌的声音，我不记得最后我们是怎么分开的，脑袋里只一直回旋着他是你的亲弟弟，他的心脏此时在我身上。

朱迪，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从此我们恐怕再也没有以后了。

4

朱迪，不是我想逃避，我只是没法站在你面前，没法用这副装着你亲弟弟心脏的皮囊来面对你，所以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发了个信息给夏薇然后去了公交站。

大概是一个小时后我缩在一个小旅馆看电视，看到一则新闻说某某公交发生事故，我暗自庆幸自己最后没有踏上那辆死亡班车。

没错，我是打算走的但是在踏上公交的一刹那突然后悔，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时候接到你的电话我很意外也很……惊喜，我有好多话想说，却在听到你声音的瞬间梗咽地不能语。

朱迪，你不会知道当我听到你说夏薇为你挡掉冲过来的车子而废了一条腿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害怕从此你会是她的另一条腿。

你说的机器猫可以实现愿望，那么它可不可以让夏薇健康如初，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如果，我们可不可以不是这个结局。

那一段长久的沉默过后，你的声音薄薄的传过来一如情人的耳语，我怔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我缩在狭小的角落里死死地捂住嘴巴怕自己的哭声让你听到，一想起你最后说的那句话就泪如泉涌，你说，“齐遥，不要再回来，我怕一看到你就会忍不住地想要和你在一起。”

朱迪，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能看得开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真的失去你。

我抱着你的那件印着机器猫的卫衣流泪到天亮，第二天回去的时候经过学校对面的小摊，看到曾经翻过的围墙不知遭遇了什么破败成那个样子，只剩残垣断壁，上面还落了一层枯叶，像断了翅膀的蝴蝶。

搂着你的白色卫衣我突然就哭的不能自已，原来那铺天盖地的尴尬和羞耻就是爱情啊。

朱迪，我只是突然想念你夕阳下的白衬衫，想念你曾送我的那条彩带，我只是，很难过，难过我们再也没有可能。

你的婚礼我偷偷去过，答应过你的没有做到请原谅我的出尔反尔，我只是想要亲眼看到你幸福，哪怕这是我曾经想象过的，我和你的幸福。

彼时我坐在北上的火车里眼泪又一次汹涌而来，但我依然很努力在笑着，我不想给这个有你的城市留下的最后记忆是我哭泣的样子。

朱迪，我不是故意想要流泪，就当是我来不及跟你说的一句再见吧。

不过可能我们再也不会见面，那么我就会在遥远的城市眺望你的样子。

朱迪，欠你的那句新婚快乐我在这里补给你。

朱迪，祝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愿你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