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计安的卧寝不大,布置典雅简朴,瞧不见丝毫艳色,素得像是出家五十年的老和尚。
看到男子屋内布局,张崇明暗暗咋舌:“骆公子,你的卧寝未免也太素了。”
不仅色彩单调,屋内更是不见几样摆件,唯一看起来还算值钱的,是摆在桌上的一方燃松香的镂空小香炉。
“舒心就好。”骆计安从容应道。
“骆公子可真特别。”张崇明收回目光,由衷道:“和我见过的公子哥都不一样。”
无论是在书院读书,还是在城里做木工,都少不得与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接触,好相与的自然有,乐善好施的自然也有,可作风如此简朴的,他还真是头一回见。
“个人自有个人活。”骆计安淡淡道,躬身从床榻下抽出一个木箱。
那木箱足有男人一臂长,半臂高,打开箱子,里面摆满了奇奇怪怪的没见过的物件。
李七月和张崇明站在一旁围观,伸长脑袋,张大眼睛,活像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的村姑村夫。
骆计安将箱子里的铜镜立在桌上,掏出几个物件涂涂抹抹,不一会就变了一副模样。
他手上动作太快,快得李七月来不及学习步骤,眼前俊生生的公子便成了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儒雅中年男人。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男子的山羊胡,于是乎,手中便多了一把假胡子。
骆计安摸了把光溜溜的下巴,好笑道:“胡子刚贴上去还不紧,扯不得。”
“不好意思。”李七月赔笑,小心地将胡子贴回男子下巴上。
末了,她摸了张凳子在男子身侧坐下,双手捧脸,丝毫不掩饰眼中崇拜:“骆公子,你好厉害呀!”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骆计安迎上少女目光,直白问道。
被洞穿小心思,李七月半点也不心虚,反笑得越发明媚:“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易容。”
易容,这可是门好手艺啊,她要是学会了,还用整天提心吊胆的,担心自己掉马甲?
“跟我学易容?”骆计安重复了一遍少女的说辞,旋即拒绝道:“抱歉七月,我不能答应你。”
“我保证,绝不用易容术做坏事。”李七月对天竖起三根手指头,严肃道:“若违此誓,就让我天打雷劈。”
“你莫要误会,我并不是不放心你的为人。”骆计安抬手轻轻将少女手指压下,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温和道:“易容术,需要从基础学起,可,我不记得基础当如何教。”
闻言,李七月迷茫了。
不记得基础当如何教,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当年天赋异禀,不是从基础学起的?
“当年……”骆计安薄唇微启,倏地想到什么,扭头冲张崇明歉意道:“张公子,劳烦你回避一下。”
张崇明拱手,配合地退出男子卧寝,并顺手带上房门。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懵了,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不是什么好事,可他要是再将门推开,岂不是有偷听之嫌?
内心挣扎片刻,他缓缓松开手,咬牙退至半丈开外。
卧寝内,骆计安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声道:“七月,不瞒你说,在被父亲接回家前,我曾遭遇过一次袭击,脑袋受了伤,忘了许多东西,所以你能看得出来,我为人钝笨,对诸多事情不甚理解。”
“你……”李七月愕然,她万万没想到,眼前人竟然有着这样的遭遇。
“听说,是寺庙里救济了一个不当救济的人,为此招来马贼洗劫,让庙里死了很多僧人……”骆计安低垂着眼睑,极力克制着悲痛情绪:“我曾试着去了解过去,可师父只叫我忘了,不要去想那一夜,也不要去想自己的过去,向前看,向前走,是以,我根本不知自己这一身本事是怎么来的。”
“功夫会一点,却不是佛门功法,医术会一点,造诣却远高于师叔师伯们,易容也会,可是,哪个寺庙的和尚会去学易容术呢?”
打从他被父亲接回府后,那箱子易容用的东西他就不曾碰过,如今打开使用,竟是半点也不手生,似乎,那是他融入骨血里的能力。
“不当救济的人……”李七月喃喃低语,心中产生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想。
该不会,当年骆公子所在寺庙救济的那个人,是元霍吧?
如果救的是元霍,那么元霍对骆计安的态度就说得通了。
不,不对,不是元霍,如果那个人是元霍,在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善意后,他不当还像个刺猬一样。
两种想法在脑海中博弈,叫李七月脑袋乱成一团,根本理不清头绪。
“是啊,不当救济的人。”骆计安眉心微蹙,喃喃自语道:“我不明白,为何师父会说一个人不当救济,佛法讲求的不是众生平等吗?便是恶人入了寺庙,只要他在寺庙中放下屠刀,不造杀业,他就是当救的。”
“被马贼洗劫,血流成河,谁也不想,可要怪,难道不是怪在寺庙中造杀业的马贼吗?”
骆计安心头有太多太多的困惑,无从诉说,无人排解。
自从回到骆家后,他就像是与从前的自己割裂了,除了诵经礼佛,便再也找不回曾经生活的痕迹。
他只记得自己的些许过往,记得师父师叔的谆谆教诲,记得自己一心修佛,可要是细究,这一切就仿佛镜花水月,空洞得落不到实处。
“骆计安!”李七月轻唤,视线锁定男子双眸,低声道:“你想了解当年的真相。”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想了解当年的真相。”骆计安点头,旋即苦笑道:“可师父说,执着是不对的,修佛之人,不当过分执着,这是我的一道坎,只有当我不去想,不去回望,方能修成正果。”
“荒谬!”李七月矢口反驳,生气道:“我不是个修佛的都知道,佛法渡人,教的是开阔心胸,什么时候变成逃避过去了?”
“放下一切,方能修成正果,这份放下当是释然,是知晓一切后的坦荡超脱,而非将自己与过去割裂。”
“呵!”骆计安低眉浅笑,哑声道:“七月,你心思当真通透。”
“我所说的,你心里也清楚,不是吗?”李七月轻声反问道。
“我……”骆计安薄唇微启,幽幽叹了口气:“我心里是清楚,可那又如何呢,师父他不会告诉我答案,父亲也严禁我身边人提起这段往事。”
李七月怔怔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俊美的面庞,忽然理解了他的愚钝,理解了他的食古不化。
她轻轻伸出手,盖在男子衣袖上,温声细语道:“骆计安,你在同他们较劲,是不是?”
闻言,骆计安眼睑轻颤,垂眸看向少女。
他眼中含着笑,里面有星河流转,剔透得让人心疼。
李七月眉心不自觉地隆起,不顾男女大防握住男子大掌,真诚道:“骆计安,你既愿意相信我,我就一定会好好教你。”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以前会一而再地被骗,一而再地在同一条道上摔倒,因为他不信任他身边人,在他内心深处看来,那些人只会糊弄他,是以,他宁愿自己摔倒试错,也不愿意相信别人教诲的说辞,尤其,教诲他的人是那个割裂他过去的父亲派来的。
他看着自由,却也只是看着自由,一个无形的框架将他套住,周遭全是监视他的眼睛,没有一个人的心是完全向着他的。